汀州民间故事:汀州天野七星高

2020-03-04 19:02 涂明谦

回乡,总是免不了小聚喝酒,酒酣耳热后,我也不会划拳,不是看不上,而是真不会。但不妨碍静坐一旁,笑看觥筹之永恒与输赢之一时。最耐看的,是划老拳的老人,他们节奏缓慢而不躁动,稳健有度,与年轻人唯饮酒论不同,或者他们更在乎“身口意”的言出法随。

客家老人的划拳,总是从“全寿福禄”开始,“一心相敬”“两厢好”“三星高照”“四季平安”“五魁首”“六六顺”“七子团圆”“八仙过海”“九久长”,“满堂红采”结束,又或者“福禄福禄”另起一轮,各地大同而小异。离开的时间长了,原本熟悉的划拳酒令,十年二十年的间离足够陌生,但熟悉与陌生的奇怪力量互相冲激,就发现了其中有趣的东西。

首先是藏着一套“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万物”而又“一元复始”的数字逻辑,如果抛开童稚不宜饮酒的禁忌,是古今良好的数字启蒙,带着浓浓的寓学于游戏之意味,其中争胜竞赛和变易对抗的不可知,对蒙童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。我的学生时代,总是有很多趣事与之相关,要不是在后排偷划拳的熊孩子被罚站,要不是就是自习课划拳引发和班干的争斗,要不就是划拳输者,代服劳役代抄笔记代写作业,甚至于代步回家,可谓承载少年喜乐悲伤的重要记忆之物。

其次是划拳所呼,皆为吉语。老人认为口舌有道言出必践,佛教也认为“身口意”相合时有莫大威能,故而须“讨口彩”。其实,这正是市井生活丰富之后的必然产物,忠言逆耳未必适宜喜庆,奉承阿谀之言非小人独爱,却常有和光同尘之效用,前者刚直如剑,后者如鞘,包含而并蓄,锋芒内敛,而君子如玉温润耳。

最后,最重要的还是这其中其实还有满天星象。“全寿福禄”这样的过场承启之辞,是指福禄寿俱全的人间完美;“一心(星)相敬”其实是一星定盘,当为北极主寿;“两厢好”,是女、子双全,如天有日月,指人间不可无男女、后嗣、朋伴;“三星高照”即是前头所说福禄寿三星;“四季平安”,则为斗转星移平分四季,古代农时顺遂才有社会平安;“五经魁”者,实为“五经魁首”,指科举中魁;“六六顺”为南斗六星注生移北斗,主生注生,或为文昌宫六星,则主科第,此皆人间须求顺遂之事;“七老巧”或者“七子团圆”,为七星聚会,北斗指极而斗转极星不移,闻一多作《七子之歌》,言托七星常聚而七子离散,盼回归也;“八仙过海”,男女老少富贵贫贱,以八卦之象指满天星斗也;“九久长”,则有久远坚固之意,九为阳数之极,北斗先秦或称九星,而现代人则用1+3+1+4(一生一世)指代9(久);如上诸多吉语之后,自然是会讨得“满堂红彩”的“好口彩”,此事方才是十全十美。打通关者,其实就是搬运周天斗转星移。

从划拳而人间事,周天星象中,汀人最爱用的其实还是七星,无论是口头言及,还是现实生活中将之变虚为实的践行,都很多,可谓深入骨髓。

古人在营建一个地区聚落中心的府城、县城、镇、卫、关时,总是要考虑统治的有效性,在管理经验低下的时代里,必然是讲求风水即要向天借势的。因而同时表征文治武功的七星及其相属的天文与信仰体系,就会自然而然的进入人们的选择之中。嘉靖《汀州府志》中记载:“府城魁星井在府治仪门外西南隅,举府皆汲之。弼星井在府兵房后,今废。禄星井在推官衙内。文曲井廉星井武曲井已上三井俱在府治东南。开星井在府治东北塔院前。旧传白鹤仙人迁郡之初谓地形如斗,令城内按斗象掘地为七井,以应七星,故名。”因而汀州府城在建造之初就用了上应七星的方式来向天借势,以助武运恒久而文运昌盛的良好意愿,更在府城的靠山,北山之上建楼,名之北极楼,用于鼎定、呼应府城的北斗七星之象。

汀州府城的七星井,算来近有1400年历史了,是先府城所有建筑而存在的事物。进入现代时空后,汀州府城的七星井命运如何呢?还在吗?

七星井在元末明初的各种动乱中就开始了失落,魁星井应当是近代在拓兆征路和修中山公园、建长汀一中等诸多动作之后湮没于历史中的,弼星井在嘉靖之前就废弃了。禄星井,按照位置应该是改名仓下井了,但它的边上的楼却叫七星楼,可想而知。

文曲井命比较好,名字好位置也好,于是被府学接收,即现在的府学阴塔,当年的府学不止现在文庙的范围,要更大。府学用文曲井来作府学常用之井,祭祀和日常汲用,也是应有之意且理所当然。廉星井和武曲井已经失落于尘埃中了,又或者我没能发现,期待乡人有所钩沉。开星井,原本在州东护国塔院中,再后来明代长汀县学迁至州东,也就是现在门口有“国立厦门大学门”牌楼的中区小学和县公安局这一区域所在,县学之中的八卦龙泉,应当即是当年七星井中的开星井,它与开元寺井,疑为一井而讹为二。府学县学都是追求文运昌盛的地方,所谓魁星踢斗,魁星是道教中主宰文运的神,旧时代读书人于文昌帝君之外最崇信的神,七月七日为魁星诞。故而府县两学之阴塔对应拜相青山上的万魁阳塔,是祈求学子高中的良好愿望,所谓镇一府一邑之文风,正在于此。汀州府城后期的学校建设,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场上层精英发动的文化符号运动。

严格说,汀州府城的七星井,其实是按先秦北斗九星来测算的。魁星井(天枢,贪狼星)弼星井(弼星)禄星井(天玑,禄存星)文曲井(天权)廉星井(玉衡) 武曲井(开阳)开星井(辅星),所以汀州府城的七星井,对应的确是北斗九星中的七颗星星,却不是我们所熟知的那七颗,而是将不那么吉利讨喜的两颗——天璇(巨门星)和摇光(破军星)替换成弼星和辅星(开阳B星)。所以武曲井和开星井,对应的是开阳A与开阳B。主支援的暗星天璇和破而后立的摇光(破军)就这样被抛弃了,因为不讨口彩。故而原本精英文化中也必然会加入各种世俗计算和考量,文化的本土化自然也是难免的。

无独有偶,汀州府附郭的长汀县治在府城之外营建之时,也使用了一套七星井来上应七星。府城治所(兆征路北)和县城治所(塘湾哩以南)是两套班子,不在一起办公,就像现在的龙岩市委市政府和新罗区委区政府,七星井这样的风水符号自然也是两套。随着清末民国长汀县治迁走,汀州医院和南区小学占有原长汀县治之地,这一套七星井渐渐也散入民居,但井都还在,居民也仍然称呼它们七星井,但已经只是统称,每一口井都叫七星井。此七星井,欲知详尽,可参看董茂慧女士于2019年7月8日发表于东南日报网的《七星饭店哪七星》。

上杭县城于宋代从钟寮场迁到现在县城所在,县北的七峰山为邑之望山,七峰一样也是被命名为七星的。嘉靖《汀州府志》上这样记载:“上杭县七峰山在县北十余里,属在城里,为邑之后镇。七峰崒嵂,翠丽可爱,堪舆家谓上应北斗,故又名七星山。”比邻的连城县也是如此,嘉靖《汀州府志》又有:“连城县七星冈在县南南顺里,其冈列如七星。”故而在县城所在之地,用后天人为或者先天自然的山川形势来命名七星,以应天象之北斗七星,人借天势,基本是汀州地区在古代进行公署营造时普遍有的一种思唯方式,相当普及。

使用七星之天象来鼎助人事,并非孤立于闽西的现象。比如福州的井大路上有七星井在临水夫人庙中,此地为卫戍榕城的兵营旧址,在王审之的府邸之后不远;又如欧冶与干将在闽浙之交的龙泉铸剑,凿开茨山,引溪水至炉边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,故剑成名“七星”,而七星宝剑则基本成为华夏剑文化的符号现象;在草名七星剑者,则有怯毒之功效;在鱼则为乌鳢,民间俗称乌鱼,肉食凶猛,鱼头戴有七星纹样,故而又被称为七星鱼;《三国演义》中诸葛孔明在岐山五丈原点七星灯步罡踏斗以求续命。七星之意味,可谓深入根植于中华文化的基因了。家乡很多人小名甚至大名为七星,其实是父母希望他们长寿且有为;不知道创造七星井于汀州府城的陈剑和白鹤仙当年又怎么想,我们已经无法重逢他们于故纸堆。

对于一个称已经享寿一千多年的城市来说,有什么是不可变易的呢,地表的建筑?还是生活于土地的人?诚然,从递弱代偿的角度来看,越灵性的事物,越不长久,地表的建筑也是,生活在土地上的人的文化血统也好,他们都不耐久,最容易变易。于是一统志(国)、八闽通志(省)、汀州府志(市)、长汀县志(县)各级别的国纪方志中,湮、毁、坏、圯、塌、废这样的字眼从来都是常见,而寇、贼、劫、掠、焚、判、反、灾、涝、漂、旱这样的词总是同步伴随。当然,我从来不惊讶于这些词匹配的高度默契,而是总是有感慨于创、建、筑、造、起、架、设、置、兴这样破而后立的美好词汇,屡坏而屡建,愈挫而愈勇。所以,如果一定要问我,有什么东西可以远历千年而不变易,那一定是人心里向往着的美好,比如祈祷这一邑一城之学子能学运昌盛。无论是身口意的言出法随之愿,还是身体力行的建筑井与塔,同样的美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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